83年的雪地长征

Rose

1.      在高平度过任性童年

中学同学群又在怀旧，回忆起83年的那次雪天步行回家，都感概良多。 30年过去了，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。今天下午无聊，也来记忆下那场雪，那段路。

我出生在隆回县，属于湘中偏西南地区，而我的家乡高平镇，地处隆回、新邵、新化三县交界处，解放前归属新化县。所谓新化，北宋期间“梅山蛮”归化后置县。取“王化之新地”之意，历史民俗学家所研究的梅山文化的发源地。这个地方丘陵起伏，山峦叠嶂，民风彪悍。

我小时候在村小学读书，生性顽劣，个性倔强，是大家庭里出了名的“烈女子”，只是学习成绩特别好，在五年级数学竞赛的时候，竟然获得了全县第三名。当时老师带去镇里参加比赛，下午让我们俩个女孩自己回去，结果我们迷了路，一直往罗洪方向走啊走，走到天黑才慌了神。。。。。这次迷路事件是个喜剧，我们来到同伴姐姐嫁到的窝山村，受到了热情款待，我还第一次看到那种很深深的吊井，在井边好奇的研究了很久。第二天被赶来的老师和家长领回。

2.      在二中度过的六年中学时光   

人生之中有很多偶然。我小学毕业的那年，县重点中学隆回二中文革后恢复招收初中生。我凭着数学竞赛的成绩，被录取到二中，人生轨迹从此大不同。我在二中度过了6年最宝贵的人生时光，从童年到青年，那真是我的黄金时代。

第一次离开家，来到学校，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，同学们来自各个乡镇，带着各自的口音。经历一个暑假，我突然就长大了。我很清楚地意识到，在家里哭闹的时候，虽然严厉的父亲脸色铁青，竹片在空中舞得噼哩啪啦响，最后却不是落在我身上，而是落在墙壁上；而母亲，总是在我赌气不吃饭的时候首先缴械投降，来哄我来劝我。后来读《红楼梦》，读到林黛玉初进贾府，处处留心，小心翼翼，不多说一句话，不踏错一步路，感觉当初自己的心态是多么相似。我一改小时候的任性，从不和同学们争执，从不说任何人的不对，不争强也不好胜，同学们都觉得我温和而友善。凭着一点小聪明，学习成绩依然非常好，初一的第一次其中考试，总分在班上第二名，比第一名少0.5分。当时回到家里，爸爸听到我的汇报，也非常高兴，随口说了一句：“下次争取考第一”。我说：“不行啊，我班的第一名他爸爸说过，如果考不到第一名就要打他的。”爸爸笑呵呵的说，“好，好，那就别考第一了，免得你同学挨打。”有了这个基调，我的初中生活就过得特别轻松，没有任何考试的压力，考试成绩总是会保持在前5名之内，也从未得过第一，而家人也不关注我在学校的考试成绩，完全放了心。只是初中升高中的考试有点意外，继续在二中读高中是毫无悬念的事情，然而高中报到前去学校体检的时候，发现老师们对我特别关注，才被告知我考了第一名，且比第二名超出10多分。

背着第一名的头衔，我的高一生活是有点压力的，要保持全校第一且遥遥领先的成绩，精神上确实有负担，而且老师还会组织除我之外的其他学习好的同学开会，教育他们如何来追上我。也许是自己松懈，也许是冥冥中有天意，我在高二的时候病了，不得不休学，在家里呆了半年多时间，再回去跟班上课。从此我又放松了，再也不需要考第一名，也没有任何高考的压力。因为老师和家长都达成了一致想法，让我跟着一起上上，到时候再复读一年。在那个时候，二中虽然是重点中学，而应届考上大学的却微乎其微，一个班不会超过两三个，大多数人都会经历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的复读才能考上大学。我就抱着那样的态度参加了高考，成绩比一般老师想象的好。于是，后来在老师夸张的话里，总说我高中只读了两年就考上了重点，我又成了很多师弟师妹的偶像。但是我曾经的班主任周老师写信跟我说“我知道你的实力，你复学马上参加化学竞赛就得了全校第二名。我对你的成绩并不满意，什么时候秀才输给过孔乙己呢？” 关于秀才和孔乙己的典故，这里暂时不表。这就是中学六年学习状况的概貌。

回到我的初中生活。当时的61，62班真是学校的宠儿，都是乡镇选拔出来的尖子，而且和高中生比起来，我们是那么的小，一个个稚气未脱。学校领导对我们两个班特别照顾，住宿、吃饭、洗澡等方面都开设了特别通道，而教我们的老师，也是抽调上来最优秀的。刘老师带61班，马老师带62班。61，62的同学永远不会忘记两位老师，而毕业近30年，两位老师依然会记得61，62班90%的学生的名字。敬爱的刘老师在一个星期前去世了，享年88岁，刘老师，安息吧，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。

而61班，还有一个年龄特别小的同学，当时只有9岁，和我一起参加数学竞赛，他第二名，那是二中历史上有名的“神童”，如今在某上市公司任高管，也算是公众人物，百度他的名字，可以搜到超过20万的结果。他是我接触到的最聪明的人，他的高智商不仅表现在数学逻辑上，还表现在语言表达、画画等方面。因为有和这样一个神童同学的经历，我对人的智商总不会感到惊奇，而对自己那点小聪明也就有了清醒的认识。人外有人，天外有天，聪明永远不是资本。

3.      雪地长征

回忆的闸门一打开就关不住，背景介绍了那么多，还没有切入正题。之所以介绍这么多背景，因为在群里有师弟问：为什么不坐车要走路？ 就像那个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一样难以回答。

当年的二中座落在六都寨镇，从隆回北面5个区镇招收优秀学生。而另一所重点中学一中座落在县城所在的桃洪镇，从南面5个区镇招收学生。因为山高路远，所有的学生都在学校寄宿，每个月放一次假，学生回家带米带生活费，也可以用粮票代替米。姑父当年总会省下粮票让我交到学校去。六都寨到高平镇，现在从百度地图看，直线距离只有23公里，而实际的公路里程大概35公里（日光说的，我一直怀疑，只有35公里么？）在现在的高铁高速时代，这个距离似乎很短，当时却感觉很遥远。一条崎岖的乡村公路，经过七江到鸟树下，爬上马鞍届，下到颜公庙，然后到高平。从高平镇到我家，还有10来公里。当时从高平镇到六都寨每天只有一班车，路上需要2-3个小时，如果遇上哪个乡镇在马路上赶集，汽车寸步难行，4-5个小时也不止。每次去学校，妈妈总是天没亮就起来做好饭，然后叫我起床，吃完饭天可能刚麻麻亮，爸爸帮我挑着行李，我背着书包，打着火把或手电，妈妈送我们到路口，千叮咛万叮咛，目送我和爸爸的亮光拐弯。一般走到马路桥，开始沿着公路走，天也大亮了，我们才熄掉火把。冬天的时候，天亮得晚，我有一回在马路上还跌了一跤，借着早上的微光凭惯性往前走，没注意到马路上堆了一个沙堆，被绊倒了。有时候是爷爷送我去车站，路上不时会有熟人和爷爷打招呼，并说我长得像姑妈，爷爷总是十分自豪和骄傲。

83年的冬天，我初二，已经习惯了二中的生活，比我们小一届的新生63，64班也入学了。那年期末考完试，学校就放假了。同学们都盼望着回家过年，一夜兴奋，第二天清早起床，发现大地白茫茫一片，好大一场雪。我和同班另两个老乡，一个叫阿英，一个叫阿芬的，早饭也没吃就来到车站，得知因为大雪路滑，班车停开。怎么办？我们3个面面相觑，互相询问，很快就取得一致意见：走路回去，沿着马路走！

做出了这个决定，我们都十分兴奋和雀跃。开始的旅程是愉快的，我们一蹦一跳的走在马路上，说说笑笑，不时抓起一把雪，对路边的每一个地方都很好奇。大概走了一两个小时，开始觉得又累又冷又饿，双腿象灌了铅，抬起来十分艰难；雪水渗到鞋子里，冰凉冰凉的，脚都冻僵了；没有吃也没有喝，肚子饿得咕咕叫。怎么办？再累再冷，只有往前走。这时我们看到路边的小卖部，每个人花一两毛钱买了几颗糖和饼干吃。补充了能量，体力马上得到恢复，精神状态也好了，继续往往前走。路边的地名我们已经非常熟悉，建华、七江、鸟树下。。。。。。一个个地名被我们越过，离高平越来越近。一直记得建华马路边有排房子，上面写着标语“大养而特养其猪”，每每看到，我都要琢磨，这个“其”字是什么意思呢。就这样，饿了，去买几粒糖吃，站在路边休息一会，然后继续，走啊走啊，冻僵的脚又慢慢暖和了，热乎乎的。

过了鸟树下，就要爬马鞍界了。班车停开，就是因为翻不过马鞍界，这里属于白云山麓，海拔很高，冰冻路滑，汽车无法通行。“马鞍”二字，不知有何来历，我们方言里都叫“蚂蟥界”，听说那里的山蚂蟥可以缠死一条牛。这又是一个让人兴奋和期待的地方，在坡顶上，我们看到当地小孩用竹片自制的雪橇在马路上滑雪，那份快乐也感染了我们。

到了马鞍届山顶，日头已过正午。我们开始有点紧迫感，不敢松懈，继续前行。下坡的路比较省力，但是要小心滑倒。下了山，到了颜公庙，我们可以近距离观察河上那座历史悠久的凉亭，以前每次坐车路过，心中总有向往。

过了颜公，胜利在望，天色已近黄昏，我们加快了脚步，很快就到了高平镇。在这路上，我们碰到了阿芬的爸爸，他去车站接阿芬，知道班车不开，就准备走路去学校接她。具体在哪个位置碰到的，我记不起了，只记得他扛着一根扁担，接过了我们所有的行李，和我们一路走，很少说话。高平镇过了不到半个小时，就到阿英和阿芬的家乡。

这时候，天已黄昏，阿英和阿芬都约我去她们家住一晚，但是我没有接受。一是没有时间概念，不知道冬天的天会黑得那么快；二是想着这么远都走过来，后面这一点点距离千万不能松懈，要一鼓作气到家里再休息。于是我继续往前走，加快脚步往前走。而不管我怎么加快脚步，也赶不上天黑的速度，走着走着，天越来越昏暗，村落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。

来到黄信水库大坝的时候，天已经完全黑了。我站在大坝顶上，停了几分钟，回头看到黄信村一个个院落都亮着灯，对面山坡上有我姨妈的家，我可以去她住宿，或者叫人送我，但是我咬了咬牙，继续往前走。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，不仅因为天已黑，路很滑，小路在水库边上，很狭窄，很陡峭，一不小心可能掉进水库淹死；更加可怕的是，这是一个闹鬼的地方，水库周围荒芜人野，而水库是轻生的人的最佳选择。我见过一个16岁的女孩子因为家人指责几句独自投了水库，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英语老师，也因为感情问题选择了在水库了结生命。。。。。。每一个被水淹死的人，都成了溺水鬼，必须找一个替身才能转世投胎。。。。。种种可怕的传言，大白天我一个人都不敢走，就是大人们晚上也一定要两人以上作伴才敢通过——在大坝上，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，告诉自己：这个世界上没有鬼。我一直默念着：这个世界上没有鬼，小心翼翼地，一步一移往前走。因为怕滑倒，双手要小心的摸索着，随时准备抓住路边的茅草或者灌木，或者用手平衡身体。一路没有觉得冷，没有疼，也没有恐惧，只有一个信念：回家。

终于过了黄信水库，又越过几个田垄，看到自己家木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，那么的温暖。最后一口气，我坚持住，大踏步跑到门口，使劲捶门。门已经上拴，爸妈大声问是谁，我没有说话，已经说不出话了。门打开了，我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，眼泪哗哗的流，哽咽着，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。妈妈陪着我掉眼泪，一向刚强的爸爸眼睛也红了。

4.      后记

这次走路回家，后来被描述成一段辉煌的历史，也是我妈一直念叨我求学生涯艰苦不易的有力佐证，她总是心疼我吃了不少苦，学校单调的伙食，冬天单薄的衣服等等。但是当时，我们根本不觉得苦。就是那次回家后的大哭，不是委屈的眼泪 ，而是高兴的眼泪，无以言表的痛快，我回家了，我做到了，我胜利了。

后来了解到，那次大雪走路回高平的同学不少，健心，茂哥、罗子、仕文、焱松、日光等，经历都差不多。健心走到七江就病了，高烧；茂哥在路上只想去田里拔根萝卜充饥，走近才发现不是萝卜而是白菜，只好继续饿着肚里前行；高平到罗洪还有30多里路，他们当天就在高平镇上找旅店住了一晚，没有钱，4个人挤一张床，好心的店老板给了他们两张床。

结局都一样，我们战胜了饥寒交迫，少年的磨难变成人生最宝贵的财富。在以后的人生中，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困苦，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，我都告诉自己：我一定可以坚持下去，我一定会胜利。

Haya

占個沙發先。

王老五

楼主辛苦了

晨曦

又一个经历几多辛酸的高平成功人士！
希望你能为高平的经济发展出资出力，
为高平论坛的建设发展出谋划策！

随风而逝

从六都寨到茅坪，天寒地冻，不畏艰辛险阻，佩服楼主的勇气与坚强的毅力，向楼主致敬